作者：神之骰时间：2025-02-18 03:48:33
近年来，随着中国动画工业体系的不断成熟，越来越多投入高昂制作成本、拥有一流特效团队和顶尖美术设计的本土动画大片呈现在大众眼前。《哪吒之魔童闹海》正是此轮工业升级浪潮中的代表之作：它在视听层面构建了华丽宏大的奇幻世界，让观众在IMAX银幕前感受到极具冲击力的“视网膜按摩”。然而，也正因为它拥有了精湛的视觉呈现，我们不禁开始思考：当技术能轻易俘获观众的眼球时，它又是否在不知不觉间“绑架”了故事与人物？或更进一步地说，如果工业美学成为一种“聚光灯”，是否也会让叙事与人物塑造让位于视觉奇观？
与此同时，本片也延续了上一部《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所谓“朋克精神”——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反抗母题，在本作中仍旧高调亮相。但与前作相比，本片想要呈现的不止是简单的“命运反叛”，而是更加庞杂的多线故事：阐教、龙族、仙翁、太乙真人和申公豹等角色卷入到一场关于建制与个体、规则与自由、信仰与怀疑的多重冲突之中，也因此衍生出对“神话如何被现代化”以及“传统文化如何与当代观众对话”的种种争议。
《哪吒之魔童闹海》以1900余个特效镜头构建了国产动画工业美学的标杆：申公豹的石鞭则凝练而充满力量感，昆仑山玉虚宫一如既往的“真白真白”的肃穆，被岩浆焚毁殆尽的陈塘关灰烬废墟，东海龙宫锁妖塔的神柱与锁链则象征着压迫与禁锢，队列整齐的捕妖队化为无量仙尊圣树上象征力量的金枝玉叶，西海龙王敖闰的裂空斩撕开空间，每一帧都在燃烧经费。这些视觉元素共同构建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神话世界，足以让人用一张IMAX电影票换来一场视觉盛宴。
然而，这种技术霸权也暴露了叙事让位的隐忧——当观众为申公豹裂空雷公鞭的粒子特效惊叹时，或许已忽略角色动机的潦草；当哪吒“剔骨削肉”的600块碎肉撕裂银幕时，其情感张力却被视觉冲击稀释。这种视觉冲击在无形之中可能形成一种“观影惯性”：只要画面足够震撼，观众似乎更容易宽容剧情逻辑上的不足。当工业升级被视为首要目标时，对故事本身创意和深度的追求，或许就容易被忽视。影片的工业跃进如同片中锁妖塔的锁链——既是束缚压迫的象征，也是创作者自我设限的隐喻。特效团队耗时一年打磨的“穿心咒”镜头，虽以玻璃碴碎片为灵感呈现疼痛美学，却未能缝合叙事逻辑的裂隙。这种“视觉暴政”折射出中国动画的集体焦虑：当技术足以比肩好莱坞，如何避免沦为“视网膜按摩”的空洞奇观？
影片试图延续前作对传统叙事的解构，却陷入更深的悖论漩涡。尽管本作延续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朋克精神，并将前作对“命运”的个体反抗升级为对“建制霸权”的集体宣战。从“魔童”到“闹海”，从“我命由我不由天”到对仙道体系的反思，片方一直在尝试融入更丰富的现代元素。
然而，这种尝试也引发了对其“解构方式”的讨论：影片似乎并未深入探讨“反抗什么”“为何反抗”等根本问题，反而倾向于用“个体对立”来模糊“结构性矛盾”。这种反抗始终游走在模糊地带：无量仙翁以“巩固阐教地位”之名屠戮苍生嫁祸龙族，看似批判权力垄断，实则将体制性问题简化为个人恶行。值得警惕的是创作团队对反抗对象的模糊化处理——当哪吒高呼“规则由我而定”而仙翁幻化成肌肉暴君时，观众不禁追问：他反抗的究竟是森严的神权体系，还是某个具象化的丑角？
只有在下一部中将阐教所面对截教威胁的缺失描写补全，才有可能去理解无量仙翁的行为动机。而无量仙翁对太乙真人的怒斥：“师弟真是是非不分，倘若你们这些阐教仙家子弟争点气，有人家妖怪修炼一半努力，又何苦我来当这个坏人”更是让观众忍不住发问——在“人仙无义”的映射下，我们又该对那些尸位素餐甚至吃人血馒头的阐教保守势力又该如何去斗争？又倘若我们站在相反的立场，作为一名仙家子弟为享余荫而维护阐教霸权框架可以自诩为正义么？
更具深意的矛盾藏在申公豹的叙事线中。作为妖族出身的仙界边缘人，他的复仇本可发展成对制度性歧视的控诉，却最终沦为阴谋论的注脚。结尾彩蛋中，地牢深处的申公豹被无量仙翁用父亲性命相逼，这个我最喜爱角色的悲剧性恐怕仍旧要延续到下作。
影片试图通过“妖魔有情，仙神无义”颠覆传统善恶观，却在“打倒反派”的结局中回归二元对立，暴露出解构的不彻底性。这种将结构性压迫简化为个人恶行的叙事策略，恰是保守主义最擅长的障眼法。因此，哪吒的反抗看似充满力量，但或许并未真正触及到压制民众的体制根基。这种处理方式，使得影片宣扬的“朋克精神”更像是一种姿态，而非对权力结构或体制机制的真正质疑。
殷夫人之死引发的争议，本质是古典献祭范式与现代性别意识的碰撞。她的牺牲虽以母爱之名催泪，却仍遵循“女性为男性成长铺路”的传统套路。当觉醒后的哪吒将化被炼化为仙丹后的殷夫人递给李靖，一句“照顾好母亲”让剧院邻座直呼地狱笑话。龙姑的形象更具复杂性——被锁妖塔镇压万年后的妥协，本可探讨权力规训对反抗者的异化，却仅被简化为“自保叛变”的功能性设定。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当龙姑的裂空爪撕裂空间救走反派时，银幕内外都在惊叹这个"东方版暴风女"的酷炫，却无人追问：曾经龙族的反抗领袖就如此这般的脸谱化沦为阐教仙翁的走狗？她转变的动因，是否完全源于“万年镇压消磨了反抗意志”而非其他更复杂的原因，值得进一步探讨。这种以牺牲和苦难来塑造女性角色的方式，虽然能够快速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但也可能被解读为是对“女性苦难”的消费。
而石矶娘娘的塑造更显矛盾：从《哪吒传奇》中的经典反派变为“雌竞”符号，既是对传统叙事的颠覆，也是性别刻板印象的复刻。在这样的背景下，部分观众对影片提出批评，甚至使用了“辱女”等较为激烈的措辞。当我们试图从结构性的角度剖析“性别压迫”时，如果仅仅停留在对个别角色人设的道德评判，就容易陷入争论，难以达成共识。这种进步主义幻觉的破灭，揭示了父权叙事的狡猾——它将结构性压迫隐匿于宏大的视听盛宴和表层的情感纠葛之下，使性别批判沦为表层的道德审判。
影片在文化表达上展现了双重野心：既通过昆仑玉虚、冰火相济等意象构建东方美学体系，又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冲突暗合全球化时代的身份政治。但对海外观众而言，这些元素可能止步于奇观消费；对本土观众，当哪吒与李靖、敖丙与敖光的父子和解戏码被更大层面冲突的苦大仇深所掩盖，传统孝悌伦理的复杂性也随之消解。申公豹的甲骨文石鞭是这种文化焦虑的缩影：鞭体镌刻的铭文本可成为历史叙事的解构工具，却在打斗中沦为炫技符号。当技术团队耗时半年设计章鱼将军的六剑攻击时，是否也错失了深挖角色文化隐喻的良机？
影片引发的激烈争论，本质上是一场关于"中国故事如何讲述"的元叙事战争。当西方观众为哪吒反抗天命的姿态喝彩时，他们消费的究竟是东方奇观，还是普世价值？当本土观众痛斥仙翁的脸谱化时，他们渴望的到底是更复杂的反派塑造，还是对权力运行机制的真实揭露？
这种文化困境在申公豹的叙事线上暴露无遗：他的复仇本可以发展成《哈姆雷特》式的存在主义困境，最终却被简化为阴谋论的注脚。当创作者用"阴谋揭露"替代"制度批判"，用"快意恩仇"消解"冤冤相报"的哲学命题时，那些关于建制派与反抗者的深刻讨论，便永远停留在豆瓣影评的修辞游戏里。当世界观的崩塌和冲突被归咎于“反派的阴谋”时，对社会体制和文化根基的深刻反思也就难以展开。文化上的探索和对既有秩序的质疑，最终沦为符号化的角色对抗。
尽管部分“屎尿屁”笑点引发了争议，但从积极的角度来看，这也可以被视为是探索如何将 “市井幽默”融入神话叙事的一种尝试。太乙真人的“川普”方言虽显低幼，却延续了《西游记》式的在神魔世界的背景下融入了市侩嬉闹与市井智慧的基因——如何将这种喜剧基因与当代审美融合，仍是待解的课题。
不可否认，影片在类型化叙事中埋藏着珍贵的文化基因。哪吒与敖丙"冰火双生"的设定，暗合《周易》"水火既济"的古老智慧；捕妖队化为黄金圣树枝叶的场景，则将权力再生产的过程具象为视觉寓言。这些文化密码本可以编织成更恢弘的叙事网络，却在商业片的快节奏中沦为散落的珍珠。
对本片持肯定态度的观众，往往看重它带来的“工业美学完成度”：宏大的场景、激烈的战斗、炫目的特效，都能有效调动观众的情绪。在长期被好莱坞动画占据市场主导地位的背景下，国产动画取得这样的“工业进步”确实值得肯定。观众以积极的反馈表达对本土动画的期待，也反映了民族文化认同感和自豪感的提升。但与此同时，在视觉奇观之外，如何提升影片的情感深度和人物塑造，仍然是未来创作需要重点关注的方向。否则，单靠视觉刺激可能难以形成可持续的积极反馈。
哪吒“天生魔性”的人设，使得他在影片中的行为带有一定的“叛逆”和“破坏性”，“魔丸秉性”注定了他行事乖张、极易让人觉得“熊孩子又在惹祸”，这在部分观众看来可能显得 “幼稚”甚至 “冒犯”。特别是玉虚宫的一些低俗笑点，确实冲淡了哪吒形象中本应具备的悲悯或挣扎和影片本可以呈现的更深沉的情感和主题。
另一方面，影片通过多线叙事和情节反转，营造了强烈的戏剧冲突和 “快意恩仇”的氛围。申公豹、龙族、哪吒、阐教之间的复杂关系，构成了多重对立。观众在被剧情牵动情绪“恨不得马上打过去”的同时，或许也会隐隐产生对 “冤冤相报何时了” 的“反战”主题产生思考。当 “幕后黑手” 无量仙尊现身，并将矛盾推向最终决战时，影片对 “建制霸权” 的反抗主题似乎得到了升华。然而，这种升华是否触及了更深层次的社会批判，依然是见仁见智。
影片中殷夫人被仙翁炼化为影片增添了悲剧色彩，也为哪吒的角色性成长提供了情感驱动力。不可否认，这种敷衍式的女性工具化会令部分观众感到不适，尤其是在对女权与平权议题更加敏感的语境下。
但换一个角度看，这也同申小豹被捕妖队鹿童射杀，陈塘关的百姓被屠净一同延续了“中国式悲剧英雄”母题的一种叙事范式：在宏大的时代背景和命运压迫下，在家国、宿命、神权等高墙前，普通人个体的牺牲往往显得茫然无力，正因如此宿命才有了悲壮的史诗感。只是，如果创作者在后续作品中依旧沿用“弱势角色牺牲来推动主角觉醒”的老套路，势必会损伤更多观众对国产动画在多元维度上进步的期待。
影片对 “妖魔” 与 “仙人” 关系的刻画，也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思考。无量仙尊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为借口，屠戮苍生百姓，栽赃申公豹和龙族进行，这种情节设置在叙事层面制造了强烈的冲突。
但反观当下复杂的文化情境，无论是某些海外作品中引发争议的 “DEI觉醒”“文化挪用” 现象，还是在一些社会事件中出现的对 “外邦异族”“西方文化” 的警惕排斥， “非我族类” 的论调似乎在不同层面都值得警惕——民族主义热潮下的人们似乎都在用“非我族类”来快速区分“自我”与“他者”。
当观众代入哪吒的视角进行战斗时，我们是否也在投射自身在现实社会中的立场？我们究竟在与谁对抗？是那些扼杀进步可能性的无量仙翁所代表的保守派建制势力；还是那些宏大叙事下所谓异族文明与身份政治的“进步”文化入侵？
这或许是影片提供的一种元叙事式的反思：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与自身文化价值观不同的“妖魔”？ 当我们自身成为某种 “体制” 的一部分时，是否也会像无量仙尊一样，压制和扼杀不同的声音？ 而当我们成为陈塘关被屠戮的苍生百姓这种阐教维持霸权千古的牺牲品时，我们又有哪吒一样的主角能力来与天地抗争么？是只会沦为龙宫锁妖塔下的烤鱿鱼？还是只能像龙姑敖闰一样出卖灵魂苟且偷生？
《哪吒之魔童闹海》的争议性，恰是中国动画黄金时代的阵痛证明。当138家动画公司、4000余名创作者以“死磕”精神堆砌出62亿票房神话时，我们既要看到锁链宇宙中闪烁的工业微光，也要警惕技术霸权对叙事深度的侵蚀。突破工业瓶颈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工业升级的基础上，深化对神话的现代性解读，以及对社会议题和文化价值的探讨。 这或许是《哪吒之魔童闹海》留给中国动画的时代命题。它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答案，但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开始。
元始天尊那句“劫起劫落，方见本心”，或许正是对这个时代的隐喻：中国动画需要的不仅是触碰好莱坞高度的技术自信，更是直面文化焦虑、性别困境与叙事短板的勇气。真正的“闹海”，不应止于银幕上的视觉狂欢，而应是一场持续突破创作桎梏的精神远征——这或许才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终极诠释。
“真正的反抗” 不仅仅是对某个具体 “反派” 的战斗厮杀，更是一种持续续不断地向束缚挥拳、突破自身局限的勇气。 哪吒能否在未来再次 “闹海”破浪而出，在下一个作品中展现更自洽、更深邃的叙事冲击， 中国动画又将在未来展现出怎样的叙事力量和文化深度？ 让我们拭目以待。 在期待未来作品的同时， 与其简单地追捧或彻底否定，不如让这部作品成为我们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国产动画”“我们究竟想拍出怎样的中国式神话”的契机。针对《哪吒之魔童闹海》的讨论和反思， 或许能成为中国动画寻找自身发展道路的契机。 只有在不断的争辩和反思中，而不是在民族主义裹挟下对票房数字狂欢， 中国动画才能真正迎来属于自己的 “破晓之光”。
